孤独,并不是某一个人专属的情感,而是为人类所共同拥有的,中国文学史上也有很多诗人、作家将其化入笔端。
也许来自一种偏爱,在写关于读书的文章中,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到卡夫卡。尤其是和“孤独”有关的。
不可否认,卡夫卡在他之后时代里,影响了很多人。这其中,既有读者,也有作者。
而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余华是受卡夫卡影响较深的作家之一。
他从年开始发表小说,当时评论界将其与格非、苏童、残雪、孙甘露等的创作所形成的文学潮流称之为“先锋文学”。
“文革”时,童年时期因孩子贪玩的天性,余华成了烧毁批斗会用的草棚的纵火犯之一,被画在大字报上当作反面教材。
那个特殊年代对余华来说,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往事,被孤立的记忆对其一生产生了很大影响。童年的阴影,对余华本身是不愉快的,但对于身为作家的余华,则是一笔“宝藏”。
当他与卡夫卡相遇时,必然擦出火花,精神上有着强烈的契合感,由是,产生跨越时空的共鸣。
01卡夫卡解放了我
而在文学创作上,卡夫卡是余华的导师之一。
余华曾说:“在我想象力和情绪力日益枯竭的时候,卡夫卡解放了我。”
卡夫卡作品中的孤独意识启迪了余华,而他表达孤独意识的手法也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上指导了余华。
余华很少在作品中提及社会背景。《活着》的第一章即开门见山,“我遇到那位名叫富贵的老人识时,是夏天刚刚到来的季节”。在这样作品给予的背景中,“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开始向“我讲述起了自己”。
抛开了具体可感的时代、社会,后面故事是在作品中的背景下展开。《活着》采取的双层叙事结构,展现了两个世界的交叠,去乡间采风的“我”和富贵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的“我”。
富贵是自己经历的讲述者,“我”是复述着,也是《活着》的讲述者。
两个世界看似在富贵的苦难史这一故事的主体上重叠,但是,实质上的“我”并不能对富贵的苦难感同身受。
同理,读者更加不能对由“我”复述的富贵的苦难感同身受。
在这样的结构和语言风格下,读者、“我”、富贵被割裂成一个个孤独的个体,唯一共通的,也就是孤独了。
在大部分作品中,余华的叙事要借助“孤独的个体”。《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我”,《往事如烟》中的瞎子,《在细雨中呼喊》的孙光林……
无论是一个少年的形象,还是成年人的形象,都与其身边的世界格格不入,与卡夫卡作品中的形象类似。
而更加深沉的孤独在于,其笔下的世界里,人与人缺乏交流,大都生活在“自我”的困境中。
在其《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周围冷漠的世界与热情的“我”的对比,直接揭示了这种孤独。
少年的“我”看见远处的汽车,“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打招呼,但“司机好像没有听到”,等“我”掏出一支烟让给“他”,“他”才搭理“我”。可是当“我”说出想要搭车时,司机却“粗暴地说:‘滚开’”。
在这样的世界里,语言似乎失去了它的社会意义:交流、沟通。“对峙”的世界也就由也便由这种相对“失语”而产生了。
接着,这种相对“失语”状态下,余华用另一种行为去代替日常的话语:暴力。
《河边的错误》中,对任何人都痛下杀手的疯子——一个疯子,本来与其他人交流的可能性就低,就算交谈,最终也沦为彼此都更加不了解对方的境地。
而作者也省去了一些我们看来是“必要”的话语交代,整个作品,都没有“为什么”,那个世界就是由暴力行为构成的。
或者说,暴力,就是其艺术世界唯一的语言。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将各自困成孤岛,也因为冷漠,彼此之间应有的交流被碰撞所取代。
而外在的语言形式方面,最明显的就是,“冷言冷语”。
余华总是以冷淡的、漠不关心的语调去叙述故事。
他以看似没有自己主观情绪的态度去呈现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发生的一系列事,其实对于主人公来说,本来都是一种苦难的经历。
比如《活着》,富贵从一个富家公子落魄到了一文不名,然后,双亲故去,幼子早逝,妻子离世,女儿、女婿也相继死去。
最后,还由于自己的爱怜之心,竟然使外孙撑死。
这一系列打击之后,富贵依然活着,最后和同样名为富贵的老病牛一起走远。
作者在叙述这样一个人间惨剧时,并没有流露出悲哀,也没有表现出对于富贵经历的怜悯。余华所做的,就是将一个苦难的事实摆在读者面前,也就他追求的“无我的叙述方式”。
再如《死亡叙述》中对最后的暴力血腥的场景的叙述——
他扑过来时镰刀也挥了下来,镰刀砍进了我的腹部。那过程十分简单,镰刀像是砍穿了一张纸一样砍穿了我的皮肤,然后就砍断了我的盲肠。
当我还来不及用手捂住我的肠子时,那个女人挥着一把锄头朝我脑袋劈了下来,我赶紧歪一下脑袋,锄头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柴一样地将我的肩胛骨砍成了两半。……大汉是第三个窜过来的,他手里挥着的是一把铁鎝。那女人的锄头还没有拔出时,铁鎝的四个刺已经砍入了我的胸膛。中间的两个铁刺分别砍断了肺动脉和主动脉,动脉里的血‘哗’地一片涌了出来,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脚水似的。而两旁的铁刺则插入了左右两叶肺中。左侧的铁刺穿过肺后又插入了心脏。随后那大汉一用手劲,铁鎝拔了出去,铁鎝拔出后我的两个肺也随之荡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后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脸躺在那里。我的鲜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鲜血很像一棵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须。我死了。
一场残忍的屠杀,除了三个杀人者,只有“我”这个被杀者。
“我”在其中是孤立无援的,处于绝对弱者的地位,眼前的世界是暴力与血腥交织而成的,“我”被网罗其中,不仅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连逃避都没有可能。
采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自己叙述自己的死亡过程,冷静之余,更添荒诞之感。这个结局,与卡夫卡《诉讼》中的约瑟夫·K之死,可谓异曲同工。
02“卡夫卡对余华的影响是丰富而直接的”
余华本人对于卡夫卡的叙述方式,是十分欣赏的。
通过这种对孤独意识的精妙表达,将其提升至哲理化的层面。
不是直言“孤独”,抒发个人的情感,而是采用一种理性冷静的描述,即写周围世界的冷漠,生存于其间的个人无法融入周遭,与其产生一种疏离,但却逃不出、避不开,反而处于被周围冷漠世界的包围之中,生存在难以言喻的困境之中,孤独也由此超脱了寂寞空虚的藩篱,具有了哲学意味。
当然,余华并没有卡夫卡那样曲折往复、悖谬性鲜明的内在逻辑。
这既与国人接受的教育有关,也与中国的社会现实有关。前者涉及作者的写作与面向的读者群体,而后者则决定了具体文学作品反映的着重点。
孤独这一主题本非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才出现在中国文学中的。但是,对其的表达方式却有着质的不同。
而从表达方式的不同中,可以窥见不同的思维方式。
传统的中国文学在表达个人的孤独时,往往是通过抒情来达到,是对情感的感性表达,而在以卡夫卡为代表的西方现代作家的作品中,却是一种对于个人的孤独经过理性思考后的特意建构。
在这一点上,卡夫卡对中国当代作家有着启蒙作用。
汉代乐府《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其中,就蕴含着不为他人理解的孤独感。
诗仙李太白诗曰:“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以“万古”形容无人理解的“愁”,即以表达了孤独的悠长和难以排遣。
这些孤独感在中国传统的表现方式中,均体现为一种对孤独的瞬时感受,是对孤独感的瞬间把握。
到了近现代,很多作家也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但究其所受文化熏陶的深浅,还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更深厚些。
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在酒楼上》,叙述主人公“我”通过看到“废园”进而“渐渐感到孤独”。
这其实任然是一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式的表达,还是中国传统的表达方式。
而到了20世纪70、80年代,中国文学表达“孤独”才开始摆脱传统的束缚,这和当时西方文学作品的大量的译介密不可分。
03“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正式登陆”
对于新鲜事物的模仿,往往是从其外在的形式开始的。而模仿也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
早一些的马原、格非还主要是借鉴外在形式,体现了作家对传中国统叙事改革的迫切,期许以外在形式的新颖,创作有独特风格的小说作品。
而到了刘索拉、徐星、残雪以及稍后的余华等,注意到了对于深层意义的借鉴,开始探讨卡夫卡作品创作的“所以然”。
通过对卡夫卡作品深层意蕴的了解,当代作家在创作上也开了一种新的风格。
究其原因,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尤其是8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经济大步发展,社会急剧变革,一线城市逐步繁荣,二、三线城市逐步崛起,工业文明所带来便利与弊端,真实的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一时期,现代社会在中国大陆才开始真正到来,这使得原有的生活方式得以改变。
美国诗人奥登曾评价卡夫卡,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这一阶段,卡夫卡的来临,正是恰逢其时。
城市以及城市生活是人类自进入现代社会方才有的生活方式。
城市生活模式比之农村生活模式,是“大”的开放而“小”的封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利了,但是林立的高楼将人都分隔成“个体”。
作家们敏感地体察到,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个体的“孤独感”愈来愈强。
那种“卡夫卡式”怪诞离奇表达之下所谓“现代人的困惑”的题中之义,也逐渐为中国当代作家认同,并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去。
中国当代作家对卡夫卡的青睐,是具有文学自觉意识的作家自己做出的选择,更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时代所做出的选择。
或者说,是现代社会本身所带来的结果在中国文学领域的显现。
此外,中国大陆的政治局势的变化也是当代作家像西方学习创作手法的一支有力的催化剂。
“文革”虽然结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但其余波依旧使得一些知识分子不得不小心谨慎。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那种迷离恍惚、似是而非的表达,正为当时的中国作家提供了一条路。
以北岛、舒婷、食指、多多、顾城、芒克等为代表的“朦胧诗潮”兴起,诗界首先在中国大陆铺上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地毯,继而以高行健为主要代表的“实验剧”的兴起,以及以王蒙为代表、被冠以“东方化的意识流”头衔的的创作等等风起云涌。
稍后的“先锋派小说”,更是将此一阶段文学创作领域的“向西方学习”推到了高潮,而它的出现“意味着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正式登陆”。
余华,正是第一批接受其影响,并取得优异成绩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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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用配图皆来自网络,侵删)
阅读之路:
马尔克斯:由“死”出发,叙述“生”的故事
阅读的尽头,终究会归于独孤,归于对人自身隐秘的窥探
“我们”才是爱情。现在的问题是:谁是那些“我们”?